霜葉紅於二月花

夢中，那隻手溫暖厚實緊緊的捉著我的手腕，我順著手臂向上望去，他背對著陽光看不清楚相貌。我愣愣的凝視著，接著我醒了過來。

「……那會是誰呢？」

我看著床帳，喃喃喃念道。

我是司徒映晴，父親為當今第一諫臣司徒文雙。我自床上坐起身子並看著自己的手。

夢中那名男子的手掌十分厚實，令人感到有安全感。那只是個夢嗎？

「小姐，您醒了嗎？」

環兒掀開門簾，手上端著盆水道。

「嗯，我醒了。」

「先打水洗臉吧，老爺上朝去了。」

「是嗎……」

父親十分忙碌，身為諫臣的他時常要冒著冒犯皇上的風險進諫，幸好皇上是個明理人，對於父親心直口快的個性並不多怪。

「環兒，等下陪我出去走走好麼？」

「小姐，您又要出去啊？老爺吩咐過不能讓您太操勞的。」

環兒皺著眉頭說。自幼我的身子便不大好，時常待在家裡頭做些女紅，父親怕我一人無聊還特地請了幾位先生教我棋琴書畫，好消磨無聊的時光。

「要出去曬點太陽身子才會好啊，一直待在家裡頭憋都憋死了。」

我說，而環兒嘆了口氣，「好吧，只能出去一下噢，要被老爺發現了不罵死才怪呢！」

「嘻嘻，環兒妳最好了。」

我微笑，攬著環兒的手偷偷從後門溜了出去。

家院後座落著山，小時候我跟環兒常常瞞著其他人偷跑來這裡摘花，父親在無奈也管不了我，娘倒不介意，老說女孩子就該出去外頭曬曬太陽摘摘花草，病就是在家裡憋出來的。

我扶著環兒的手踏在小徑上，風蕭蕭吹過晃動了枝上葉。我和環兒慢慢踱到小涼亭內歇息，外頭的空氣就是比家裡好啊。

「欸環兒，妳看那。」我手指著涼亭旁陡丘的花，「那花真漂亮。」

「是啊。」環兒臉上露出欣喜的表情，「真的很漂亮呢！」

「我們去摘它吧！」

我說，環兒錯愕的轉過臉，拉住我的手說：

「小姐別去啊，那裏是陡坡，滾下去要命的！」

「放心啦，我會小心的。」

我微微笑著撥開環兒的手溜到陡丘旁，我捉著雜生出的枝葉努力伸長了手。

「小姐別摘了，會掉下去的！」環兒緊張的說。

「不要緊，快碰到了。」

我說，再一下下就可以摘到了……我摘下花朵的莖，然而在那一剎那，另一隻手緊抓的草葉突然斷裂。我聽到環兒的尖叫，世界在我眼前飛旋顛倒了過來。

我要摔下去了嗎？

我閉上眼睛，卻感覺到有甚麼東西托住我的腰穩穩落在地上。我輕輕睜眼，那是名背對陽光的男子。

「小姐！」環兒在上頭焦急喊著，語帶哭音。

「我們先上去吧。」

那名男子說道，踩著風飛了上去，落在涼亭旁。

「小姐！您嚇死環兒了！」

環兒捉著我的袖子哇哇哭道，我露出笑容拍拍環兒的手。

「這不是沒事了麼？別擔心哪。」說罷，我轉向那名男子微微欠身，「感謝公子救命之恩，小女子感激不盡。」

「救人本是人之常情，姑娘請別多禮。」他頓了頓，揖道、「況且寒某方才舉動若有冒犯請多原諒。」

他是指救我那時候的動作嗎？這人真好玩。我暗忖，勾起嘴角。

「公子若不嫌棄，請至寒舍讓小女子好好款待以報救命之恩。」

「這……」

他猶豫了，我對環兒使了個眼色，她立即了解，拉著他的袖口道：

「公子別推辭了，就讓咱家小姐好好招待你吧！」

他臉上依舊是猶豫的神情，過了半晌他才頷首微笑道：「那寒某就恭敬不如從命了。」

當我回到家時，父親急急奔出，語氣慌亂卻又帶著點如釋重負。

「晴兒，妳又跑去後山了？爹不是說那裏危險別去的麼？」

「爹，生病就該出去走走曬曬太陽啊，這樣才會好嘛！」我嘟嘴說。

「好好好，妳這性子啊誰也管不了妳。」

爹說，捏了捏我的鼻子。

「對了爹，」我讓過身介紹道、「這位是晴兒的救命恩人噢，方才晴兒為了摘花失足滾下陡坡，是這位公子救了晴兒的。」

「真的嗎？」爹上前去握住他的手說、「公子的救命之情感激不盡。」

「不……請司徒大人別這樣說，寒某只不過盡自己之力救人罷了，並不是什麼值得一提的事。」

「晴兒是我的寶貝獨女，若出了甚麼差錯我也不用活了」爹說，好像有點太誇張了。「請公子入內吧，讓我命人擺設酒席好好款待一番。」

不等他回答，爹逕自拉著人往內走，我笑笑的跟在後面入了室，就此我們司徒家跟他便結下了一段緣分。

他叫寒雲霏，以前是一名自由漂泊的浪士現在則成了我的保鑣，雲霏哥哥常跟在我後邊跑，一會擔心我為了摘花而掉下去另一會又憂心我受了風寒。好像有點保護過度了呢。

「雲霏哥哥，晴兒沒事的，不用那麼擔心啦。」

「不行。」他義正嚴詞的說，一臉認真，「我已經答應司徒大人要保護妳的安全了，當然不能出半點差池。」

……真是個死腦筋的人呀。

在外人面前，雲霏哥哥喊我小姐，但若是私底下的時光他便會喊我晴兒，把我當妹妹般疼愛。

「吶，雲霏哥哥，你會一直留在這裡嗎？」

我坐在椅子上，晃著兩隻腳說。

「會，只要司徒大人不趕我走我都會一直留在這裡。」

陽光灑了下來，照在雲霏哥哥身上，就像披上一條金色的斗篷。我低下頭，這種心跳的飛快是怎麼回事？

我揪著胸前的衣服，臉好熱啊……

「晴兒？怎麼了？身體不舒服嗎？」

雲霏哥哥關心的問，我搖搖頭抬起臉看他。

「晴兒沒事，太陽有點熱罷了。」

「是嗎？那我們進去吧。」

哥哥說，牽起我的手。雖然爹常常說不可以隨便讓陌生男子碰觸到自己，但雲霏哥哥並不是陌生男子，應該沒關係吧？

哥哥的手又厚又大，大概是因為長期舞劍的關係，他的手佈滿厚繭，熱熱暖暖的。

我牽著雲霏哥哥的手，有點小小臉紅。

原本我以為我們可以一直這樣生活下去，維持這種疏離卻親近的主僕朋友關係，但是我錯了……

「晴兒，來一下好嗎？」

夜晚，我依著娘的指示到了廳堂，只見爹坐在那裏緊促著眉。

「爹，娘，怎麼了嗎？」

我問，爹很少這樣深鎖眉頭的。

「晴兒，我們已經替妳指好一門婚事了，對象是王家的公子王陽麟。」

我心頭一震，立刻抗議道：「爹，我不想嫁給王家！」

「晴兒，妳必須體諒妳爹爹才行哪。」娘說，語氣悲傷。

「為什麼這麼急著把我嫁出去呢？我連他的面都沒見過就教我嫁他？晴兒不依！」

「晴兒！」爹低聲喝道，嚇了我一跳，他從沒這樣喊過我的。

「為了我們家妳必須這樣做。」

「可是……」

「夠了，王家已經來提親了，最近就會選個吉日成親，妳好好準備準備吧。」

爹說，起身就走，留下我一人愕然。

「娘！到底是怎麼一回事？」

我轉向娘，只見她眼底含著瀅瀅淚光抬起頭看我。

「晴兒，有人向皇上毀謗妳爹爹，只有目前得勢的王家能救我們。」娘擦了擦淚水，顫抖道：「為了妳爹爹，為了這整宅子的人。晴兒，只有妳能救大家了。」

我渾身顫抖，為了自己就要犧牲我嗎？

我不要啊！

我轉身奔出廳堂，不管娘在身後的叫喚，我奔進後山穿梭在小徑上。

「晴兒！」

有人拉住我的臂膀，我轉過頭，是雲霏哥哥。

「晴兒，我全部都聽到了，老爺要把妳嫁給王家對吧？」雲霏哥哥急急的說，我看著他楞楞落淚。

「雲霏哥哥，帶晴兒走好不好？離開這裡，晴兒可以跟著你四處流浪。」我哭著說。

「晴兒……」雲霏哥哥猶豫了，連你也希望我嫁給王家嗎？

「我當然不希望，可是……」哥哥頓了頓，啞著嗓子說，「只有這樣才能救其他人，才能保護妳爹爹免受皇上苛責。」

「可是晴兒……我……只喜歡哥哥啊！」

雲霏哥哥顯然愣住了，直到現在我才明白，原來我一直喜歡著他。

「晴兒……」他轉過身背對著我，月光灑在他肩上，「我也喜歡妳，可是妳畢竟是有錢人家的千金小姐，我只不過是個保鑣，不能給妳幸福的。」

「幸福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。」我帶著哭音說，「只要跟哥哥在一起，哪裡都是幸福。」

我用力扳過他的肩膀，強迫哥哥正視我。

「告訴我，你愛不愛我？」

「……」

雲霏哥哥避開我的視線，那一刻，似乎有甚麼東西在我心底碎掉了。

「……是嗎，晴兒知道了。」我放開了他，淚水不停滑落我的臉頰。

我轉身離開，回到家宅，既然大家都希望我這麼做，那就這樣吧……

自此之後，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，就算見到雲霏哥哥我也不再同他說笑，我已經許給人家，不能再和其他男子有說有笑的了……

「就是明天了吧？晴兒……」

娘梳理著我的頭髮，自從我告訴她決定後，娘便像是鬆了口氣般，爹爹也不再緊皺著眉。司徒家有救了……是嗎？

「是的。」我靜靜答道。

「好好休息吧，成親的過程是累人的。」娘說，離開了我的房間。

我目送著娘離去，接著我偷偷溜了出去。

「晴兒？妳怎麼在這裡？」

當我到常和哥哥聊天的地方時，他一臉驚訝地望著我，我卻沒甚麼表情。

「這是我最後一個自由的夜晚。」我輕輕說，在雲霏哥哥旁邊坐了下來

銀河跨過天際似銀色流水分隔星辰，我仰頭望著天空，以前也有這麼段和哥哥看星星的時光，只是逝去的時間已經不會再回來了。

「晴兒，夜晚涼，進去吧。」

「沒關係。」我說，最後一次自由，最後一次的夜晚就讓我待在這裡吧。

「……」

「……」

我們不再交談，只剩下彼此的沉默，然後我回房了。

房間內早已準備好的赤紅新衣躺在床上，我能穿起它嗎？我笑了。

白色的布匹繞過橫樑，過了今晚就不會再見面了吧？

我套上打好結的匹緞並踢掉椅子，所有的負擔就讓脆弱的頸子承受吧……

恍惚間，我看到雲霏哥哥衝了進來……

夠了……

「晴兒────」

依稀間，我似乎看到個小小的人影晃悠在附近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