霜葉紅於二月花

小閻三不五時就往我這邊跑，甚至賴下來住，把所有事情都推給牛頭馬面，搞得他們兩特地跑來，一左一右的把人架走外還不忘丟下一句謝謝招待再離開。

我無言了下，看著尾生一臉喜孜孜。

有這麼希望他回去喔？

我們的生活回到平靜，尾生依舊住在我家裡。然而，有些事情卻變得不一樣了。

首先是尾生，他慢慢變得安靜，不再那麼積極好動，身體也變得虛弱，一天二十四小時有十二小時都在昏睡。我雖然著急，卻也不知道該怎麼辦，只能想盡辦法去尋找小閻要我找的女孩。

夜晚的風有些冷冽，透過未關的窗子吹了進來，我拉緊被子，瞇著眼躺在床上，時間不晚了我卻睡不著。

原因無他，全是因為小閻的那幾句話。

找到當初欺騙的女孩尾生才能去投胎，這是甚麼理論啊？要知道台灣雖然小算算也有兩千多萬人，茫茫人海中是要怎麼找啦！一點線索都沒有就叫人找也太不負責任了吧！

「喀」的一聲我房間的門開了，不用說我也知道是誰，某人影悄悄閃到我床邊，伸手拉拉我身上的被子。

淡淡的河水味飄進我鼻子裡，灼熱的視線停留在我身上久久不散。

是說尾生你要幹嘛啊？

就在我想翻身起來時，一道聲音喚了尾生的名，「尾生。」

聲音很熟悉，是小閻？他又來幹嘛？

「……小閻。」

尾生輕輕喊著，聲音沒有之前遇到的怯弱。

我感覺到小閻走到尾生身邊，同樣在看我。兩位先生拜託不要這樣子盯，被一鬼一神盯著看的感覺很詭異好嗎？

「你甚麼時候要動手？」

「……」

動手？動甚麼手？

「再不快點你會……」

「我知道。」尾生打斷小閻的話，冰冷的手撫上我的臉頰，「可是我下不了手。」

「你……」

「小閻，你知道嗎？」尾生似乎笑了，聲音含著淡淡的笑意，「我已經不恨她了，從我再度見到她時就已經原諒她了。」

尾生頓了頓，又繼續說，「千百年的時間是可以沖淡對一個人的恨……」

「我不知道。」小閻說話了，「我只知道若你再不動手，會死的是你不是她。」

尾生不再說話，空氣陷入一種異樣的沉默，靜到我自己都快受不了了。半晌後尾生的手從我臉頰上移開，似乎離開了房間，我輕輕睜眼看著天花板。

「那是甚麼意思？」

我問，隱蔽在黑暗中的閻羅緩緩浮現。

「妳知道的。」他說。

「我不知道。」我搖搖頭，「我甚麼都不知道。」

小閻沉默了，他走到窗戶前，一頭黑髮被風吹散，「當初尾生的條件沒有那麼簡單。」

他轉了過來，黑色的眼睛緊盯著我。

「要他去投胎的條件就是要拿那女孩的靈魂來換，也就是那女孩的轉世必須死。」

「死……」我愣了一下，從床上爬起來，「……甚麼意思……？」

他避開我錯愕的眼神，看著窗外的明月，「妳就是那女孩的轉世，童夏琝。」

轉世……所以我……必須死嗎？

我眨了兩下眼睛，看著面前小鬼模樣的閻羅，為什麼他臉上會有不符合年紀的成熟表情？他不是個孩子嗎？

「我不是孩子。」像是聽到我的心聲般，閻羅如此回答著，「為了不嚇到妳，我選擇以孩子的模樣出現，尾生也是。」

所以……他並不是長那樣的？

「對。」

那我……

「當初訂下的條件是血的誓約，沒辦法更改，若尾生遲遲不肯殺掉妳，會魂飛魄散的是他。」

魂飛魄散……這種會在小說裡看見的詞語竟然會親耳聽見，感覺實在有點奇異。

「所以妳怎麼決定？」他看著我，面無表情，「若妳肯，死的是自己；若妳不肯，死的是他，妳怎麼選？」

為什麼我要面對這種兩難的選擇？不是你死就是我亡，不管選擇哪個都不好吧？沒有兩全其美的方法嗎？

「沒有。」小閻嗤了聲，似乎是不屑我的想法。

可是我不知道怎麼選啊。

「妳應該也有察覺吧，尾生的近況。」他沒來由地丟出這樣一句話。

……我感覺得出來，跟剛來的時候相比尾生最近的確虛弱很多。不再那麼煩我也不再那麼愛笑，三不五時就趴在沙發上一副很累的樣子，那些都是異況嗎？

「我……」

我想說話，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，下意識的我是不想選擇的吧？

「妳自己想想吧。」

小閻說，轉身就想走。

「……等等。」我出聲喊住他，看著他疑惑回頭，「我想看……你的原型。」

他沉默了下，背對著我。

小閻的身子開始抽高抽高，臉似乎也慢慢的變了形，不再是孩子性的臉，乍看之下倒有種陰柔之美。他的左臉上畫著圖騰，黑色的眼睛跟頭髮不變，他轉了過來面對我。

「永遠也不要叫尾生現出原形──如果還有以後的話。」

說罷他轉過身，我眨了下眼睛就看不見他了。

……走了嗎？

我吁了口氣，接著全身從腳底冷了上來，剛剛腦袋一片混亂所以沒仔細想，現在人走了我才想到，我必須用自己的靈魂換尾生的轉生？這甚麼道理啊！可是不這樣做的話……

我看著門口尾生離去的方向，他在想甚麼？當他第一次見到我時他在想甚麼？終於可以去投胎了嗎？還是其他想法？

那是甚麼樣的心情？我不知道，我全都不知道……

一直以來他都是用甚麼心情在面對我的？用甚麼心情來面對我這個「曾經」殺死他的人？

這一瞬間，我突然覺得好累。

翌日，尾生連起來都沒有起來，躺在床上昏睡著，我甚麼事都沒辦法做只能靜靜看著他，替他擦去額上滲出的汗。是說我今天才知道原來鬼也會流汗，這不是重點。

「他越來越虛弱了。」

昏睡了一整天，尾生依舊緊閉著眼睛，我輕輕握著他的手，如往昔般的冰冷。

「嗯，時間快到了。」

不知道甚麼時候出現的小閻站在我後方，黑色的眸子流出一絲憐憫。

我看著尾生蒼白的臉孔，想起我遇到他的那天，「只有我能救他吧？」

「嗯。」

我閉上眼睛接著睜開，「我該怎麼做？」

小閻沉默地對我伸出手，手掌上躺著一把銀刃。

「把這個刺進去，妳的靈魂就會脫離身體飄出來，外界的人只會認為妳是心臟麻痺而死，不會太痛的。」

「是嗎？」

我淡淡地說，接過銀色匕首，我望了躺在床上的尾生一眼，默默地舉起刀。

「我上輩子做錯的事，這輩子就來還你。」

我閉上眼睛，用力地往自己胸膛刺下，然而我被擋住了。

「不可以！」

我猛然睜開眼，尾生抓著我的手，滿臉慌張跟憤怒。

「不可以這麼做！」

我開始掙扎，「放開我，尾生！」

「不行不行我絕不答應！」尾生用力搖著頭，抓著我的手更緊了，「絕對不可以！」

「尾生！」我壓下他的聲音，看著他深褐色的雙眼然後深吸一口氣，「只有這樣才能救你。」

「可是我不要！」他低下頭，雙肩顫抖著，「我不要……再一次失去妳，就算那些事都是妳做的也沒關係。」

「尾生……」我輕輕撫著他的臉笑了，「沒關係，不要緊沒事的。」

他抬起頭，淚眼汪汪的看我。

「這是我做的決定，你不要管，只有這樣我才能救你。」

「可是……」

我打斷他的話，微笑的看著他，就算眼角滑下了眼淚我也依舊微笑。

「對不起，尾生，可是我只想跟你說一句話。」我湊近他的耳朵，嘴角上揚著，「我愛你。」

那一瞬間，我將比首刺進左胸，我聽到尾生的驚呼，但我沒看到血液。我的心臟有點麻麻的，接著我倒了下去，眼前變得模糊。

「小琝……」

我的身體突然變得輕鬆，眼前也清楚起來，我從地上坐起身，看著倒在地板上的「我」。

這種感覺有點怪異，當你看到一個跟自己長的一模一樣的人倒在地上時心情其實很複雜。

我轉向小閻，他安靜地看著我，接著同時牽起我跟尾生的手，「走吧。」

「嗯。」

四周變的黑暗，遠方隱隱亮著白光，但我不知道那是甚麼。

「你們兩個各選一條路吧。」

小閻說，我們眼前亮起兩條道路通往著前方，我看著尾生，他現在比我還高，這是他以前的樣子吧？

我面向他，對他微笑，「那麼來生再見了。」

「嗯……」他輕輕勾起笑，笑容很美。

我回首，踏上白光的道路。

下著雨的路街，行人紛紛走避，躲雨的躲雨撐傘的撐傘，原本的好天氣消失無蹤。

女孩站在咖啡廳門前的遮雨棚，看著灰濛濛的天空，接著一名男孩衝了進來，拍著身上的水滴。

女孩斜眼瞄著男孩，看著男孩似曾相識的側臉。

男孩感受到女孩投來的灼熱視線，也同樣的斜眼瞟著女孩，最後他終於受不了了，直接轉身面對女孩。

「請問……我們有見過嗎？」

「咦？沒、沒有」女孩似乎被嚇到了，雙頰飛上紅暈。

「呃……是嗎？」

男孩搔搔頭，靦腆的樣子讓女孩笑了。

「我覺得我們好像見過面……」男孩吶吶的開口。

「我也是……」

兩人同時垂首不語，末了，男孩抬起頭看著女孩清澈的眼眸，「我叫時緯昇。」

「我叫夏瞳雯。」

「夏瞳雯……」男孩複誦著女孩的名字，接著露出笑容，「很好聽的名字。」

「謝謝。」

男孩比著後方的咖啡店，臉上泛起不好意思，「我可以……請妳喝杯咖啡嗎？」

女孩紅著臉頷首，嘴角微笑著。天空的雨不知不覺停了，從雲層背後露出曙光照耀著這兩株正準備萌芽的愛苗。

『來世我們會是甚麼樣子呢，尾生？』

『我想我們會再一次戀愛吧。』

『呵呵，我想也是。』